月羽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忘归】二十七




  自从本家从森林里抓了只小妖回来,源氏的家仆们每天都过得提心吊胆,谁都知道那小妖只是个幌子,真正挑开那层薄薄的脸皮跳出来兴风作浪的,是大堂后方的别院里那群德高望重的长老们。一直以来长老与家主的两方势力只敢私底下挤兑,如今明目张胆的在殿堂上争锋相对的场景少之又少。主子的命就是奴仆的命,他们私底下偷偷商量该向着哪方势力,有说长老百年传承,行事稳重,应由他们来掌管族中大事;也有说年轻的家主风华正茂,杀伐决绝,是天生的领袖。双方僵持不下各持己见,既如此谁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事,再不是挨上几十下板子那么简单,很可能被冠上叛奸的罪名小命不保,殃及亲眷。


  下人的惶恐很快在宅邸里蔓延开来,源氏家主旁那端着茶水的婢女嘴唇发颤,压着急促的喘息,手指紧紧的扣着托盘,像一座木雕,生怕出了差错。堂下那侯着的小厮们也低着头咬着下唇,神情紧张的侯着差遣。


  就在这时,家主挥手遣了所有的家仆,一群婢女小厮像受惊的兔子你推我搡的踏着凌乱的脚步匆匆退下了。



  “最近很难看到你啊,鬼切。”


  源赖光端起茶杯,刚刚冲好的茶水略带涩味,正值午间,屋子里有些闷热。


  鬼切打开纸窗,让外面的风吹进来,“主人,你说笑了。”


  “只要那小妖还在狱中,你就没法静下心来。”源赖光抿了一口清茶,随口说道。


  鬼切手上的动作一顿,微微侧身,低下头道:“是我失职了。”


  

  源赖光道:“无妨,他是你不可多得的机缘,你为他奔波也是情理之中。”


  主仆间的对话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午后茶会上的闲聊。


  “但是这几天,你得把时间留给我。”他荡了荡杯里的茶,让清新的茶香随着窗外的风四处飘散。


  鬼切意识到他话语里的隐晦,俯身半跪下来,道:“主人,我是你的利刃,我的时间全都属于你。”



  


  源赖光轻轻一笑,走到他身前,那血色的双眸如残阳一般炽热,正倒映着鬼切冷若冰霜的脸庞,连同眼底下那颗泪痣也清晰无比。


  “抬起头来,鬼切。”


  “主人,请指示。”鬼切没有丝毫躲闪,仰头直面他的目光,站在他面前的,是多年来朝夕相处亦师亦友的主公,是他在世间唯一倾注所有信任的人类,只要是他的命令,他的请求,鬼切定能披荆斩棘,无所不能。


  源赖光望着自己最忠诚的爱刀,明眸微睐,语气沉稳而又柔和。


  “不必这番郑重,我只要你为我送一封信。”



  “信?”


 


    鬼切有些愕然,主人特意交于他的任务向来是刀口舔血的肃清围剿,为了这种琐事还是头一次。


 “没错,送到京都那位大阴阳师的庭院。”


  源赖光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又道:“虽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一定要确保亲手交给他,也别让任何人发现。”


  “我明白了,主人。”鬼切颔首没再过问,一如既往的顺从了他的指令。



  “不要觉得乏味,”源赖光转过身,望着案几背后那巨大的源氏家纹,在腐朽昏暗的殿堂上傲然盛开的笹龙胆,“族里的老家伙坐不住了,这里很快就会有一场动乱。我曾说过,一味的隐忍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等到时机成熟我会采取行动,而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主人,您无需等待,”鬼切站起身,向前一步与他并肩,眼神灼热,“只要您开口,我会为您斩尽所有阻碍,无论是人亦或是妖。”


  “人与妖又如何,世间谁能阻我?”源赖光朗声笑道,眼神变得凌厉,那股鬼切熟悉的高傲与强大自他身上迸发,宏伟如同山岳。


  鬼切怎知,他要斩的,乃是当今的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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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风从昏睡中清醒时,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从外面吹来的风带了几分燥热,此时应该还未至黑夜。他的身上披着鬼切的羽织,伤口都被仔细包扎过。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脑袋很沉,他试着动了动手指,确认自己意识还足够清醒,便四处摸索寻找佩刀,才想起自己的刀已经遗落在林地里。


  “你醒了。”


  从牢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山风猛地望向声音的源头,一个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斜靠在铁门上,看起来已经在此地等候多时。



  他根本没察觉到这个男人丝毫气息,连最明显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对方的实力不在他之下,山风警惕的盯着他,没有武器身体也没有完全恢复,若是来杀他的,他必须以最短的时间分配自己所剩的余力。



  “跟我来,家主有请。”黑衣男子没理会这个小妖眼里的敌意,直接用手掰断了铁链打开了牢门,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山风只死死的锁定他的脖颈,身为林间的野兽他最清楚猎物最柔软且最致命的要门。


  “跟他走吧,他是主人的密探。”男子身后传来赤影平静的声音,在山风陷入沉睡的这段时间,赤影已经解决了不少前来杀人灭口的喽啰。此时没有上前阻拦,说明她对这个不速之客十分信任。


  既然她开了口,山风慢慢放松了警惕,撑着墙站了起来。


  “把这个换上,”男人扔给他一包衣服,露在外面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随即补充道,“家主不喜欢没有教养的野猫。”



  源氏的衣服布料柔软质地上乘,可惜没有适合他的尺寸,穿在身上总是松松垮垮,在路过赤影门前时,她冲山风微微一笑,“你穿这个很好看,不要紧张,主人不会伤害你,但出了这里我无法再保护你,请小心。”



  山风点点头,以表谢意,他跟在黑衣人身后,并没有从正门离开,而是避开所有护卫家仆进了一处暗道,在左转右折了几个拐角后,出口竟是源氏的后院,临近凋零的古樱裸露的虬枝像一张巨大的蛛网,残花落了满地也无人清扫,穿过回廊黑衣人在一处别院前停下,对山风道:“进去吧,家主在里面等你。”


  说完他退到一边,守在门外,山风推开雕花的镂空木门,一阵淡淡的熏香迎面而来,那正上方的案几上坐着一个男人,一头银发随意的揽在身后,额前几抹发丝透着猩红,一身素白的和服没有盔甲铁鳞,山风明白他便是鬼切的主人,但他的注意力却全在那个男人手中的一把普通的长刀上。


  那是他的刀。



  源赖光一手握着刀柄,用素净洁白的绸布擦拭着刀身上残留的暗黑血迹,在看到刀刃上那处细小的裂痕时微微皱起了眉。


  “蛇骨婆乃镇墓大妖,一身鳞甲如铜墙铁壁,坚不可摧,你却用此刀与她抗衡,实在可惜。”


  他细长的手指抚过刀身,不知是在可惜镇墓妖还是可惜手中刀。


  “小妖,你的刀为谁所造?”


  世人皆知源氏家主喜刀,不惜重金宴请天下名匠只为打造一把称心如意的好刀,此刻他手中的是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打刀,做工算不得精致甚至可以说粗糙,从刀柄到刀镡朴素无华,锻刀之人的品味在他眼中实在过于差劲,但这锋利且坚韧的刀身,却是世间不可多得的上等品质,若以此刀杀敌,必是刃如秋霜,削铁如泥,如果能寻到工匠大量锻造用在出征的队伍上,定能事半功倍,士气大增。


  山风不明白源赖光为何对自己的刀感兴趣,扫视一圈没有看到鬼切的身影有些失落,坦言说是故人所赠,这两把佩刀和那副空荡荡的兽甲,便是山风留给他的所有回忆,他不会把它交给任何人。



  源赖光身为源氏家主,自然不会从一个小妖手中抢夺兵甲,传出去只会让天下人耻笑。他将其中一把随手扔到山风脚下,神色淡然地说:


  “拿起来。”


  山风没有动,就在他犹豫的时候,一道劲风自面门极速传来,抬眼间竟是源赖光单手持刀毫不客气的向他一刀斩下。山风完全没料到对方会突然向他挥刀,好在他反应很快迅速侧身躲过,借着余力向一旁委身翻滚,同时右手勾住刀柄,稳住身形后立刻横刀挡下源赖光的又一击直斩。


  

  纤细的刀刃发出剧烈的锋鸣声,这个男人不留余力的攻击震得他虎口发麻,明明是个人类,却有一双血色的瞳孔。他的刀法精湛狠毒,每一击都直冲要害,山风不得不集中所有精力来抵挡,仍是被他密集的攻势逼得一退再退。


  听到屋内的刀光剑影,回廊上的黑衣人识趣的拉上了木门,将端来茶水糕点的下人通通拦在外边。


  再一次后撤,山风的背抵上了冰冷的墙面,而源赖光的攻击并未停止,收刀之后又是一记斜切向他袭来,角度刁钻的直冲他脆弱的脖颈。即使是面对蛇骨婆那足以震碎山石的巨大蛇尾,山风也没有感到惶恐,面对眼前男人凛冽的刀芒却有一丝心惊,但他只是短暂的错愕,就迅速做出了决定。


  无路可逃时,那便迎难直上。

  

  刀锋几乎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山风看似强行举刀硬抗,实则在刀刃相碰的一瞬间他手上的力量忽然松懈了几分,源赖光蛮横强大的力道推得他身体向左边倾斜,他便顺着刀锋的走向委身弯腰,锋利的刃削断了他鬓角的一丝长发,在刀锋完全过境时,源赖光手腕一翻已经挥出的刀刃生生折返,没有丝毫间歇又带着疾风向他砍去。


  山风早已料到此番变故,从对方出手的精确与招招致命的狠毒来看,若不能将他当场斩杀或是自己束手就擒,这场战斗就不会停止。


  以往的厮杀他从不会思考太多,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刀搏命,而面对这个男人,他不得不每一次落刃每一次挥刀都要以自身体质来衡量,好似浑身的弱点都被对方死死的抓在手中,如果不做到准确无误的计算,那个人将毫不留情的将他斩于刀下。

   

  面对极速逼近的刀刃,山风若有什么底牌,那就是超乎常人的灵敏。他个子瘦小,又时常在林野间穿梭,腰腹的力度已经到了十分恐怖的地步。源赖光只感觉自己在跟一只敏捷的野兽过招,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下,这个小妖以惊人的角度从几乎无法躲闪的刀刃下逃生,同时以刀撑地身体一跃而起,踩在他的刀尖上从绝境里脱身而出。


  此刻山风在源赖光的视线盲区,他有十足的把握出刀重伤对方,握着刀的手却迟疑了一秒,也就是这一秒被对手抓了命门,当他再想挥刀时,源赖光已经拔出了他腰侧的那把绯红太刀,锋芒一瞬,山风手里的长刀被挑飞,在空中绕了个圈砸在地上,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


  失去了武器,山风还想后撤,一抹寒光自上而下架在他的脖颈上,阻断了他的所有退路。


  

  源赖光冷着那双炽热的双瞳,质问他:“为何犹豫?”


  山风单手撑在地上,剧烈的运动导致腰侧的伤口裂开,鲜血浸了出来,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源赖光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笑道,“你跟着鬼切,不仅学了他的刀法,把他的优柔寡断也学得丝毫不差。”

 

  山风低下头,没有回答,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的反应很快,足够敏捷,更适合先发制人,我让你拿刀时,你犹豫不决,给了敌人压制的机会,之后便一直处于下风,”源赖光收刀入鞘,把之前的战斗娓娓道来,将他的另一把长刀也递到山风面前,“虽然取得了反击,却没有砍出那一刀,若我铁了心要杀你,你现在就是一具尸体。”


  他话语平和,山风却听得呼吸急促,后背发凉,因为他所说的每一句都是事实,在没有充分的把握对方不会杀他的情况下对敌人心慈手软,是最白痴也最致命的错误。


  源赖光继续道:“鬼切有没有教过你,不管对手是谁,只要他起了杀意,你的刀,就不该犹豫。”


  “刀有两面,刃为杀,背为守,任何时候杀为前,守为后,不要拿刀刃向着自己,也不要把后背献给敌人,是成为一个武士的基础。”


  山风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声音有些喑哑,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谁知对方展颜一笑,毫无敌意,温和地说:“或许只是觉得,你和鬼切,很相似。”


  山风微微一怔,他从未觉得自己能与鬼切相提并论,“我和鬼切很像...?”



   源赖光道:“要说像也只是以前的鬼切,如今的他可不会像你这般被情绪牵制。”


  在记不清是哪一年的退治中,他们遇到一只善于画皮修骨的妖,肃清时妖怪化作了源赖光的模样,一路势如破竹的鬼切在此妖面前破绽百出,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由他亲自出手才得以解困,那时源赖光对鬼切说了同样的话,从此鬼切的刀再也不会被无谓的情感干扰。今天看到这小妖的模样,仿佛与当年跪在他身前的鬼切重合了,便没忍住说教几句。



  

  山风握着刀,反复咀嚼着源赖光说的话,他心思单纯,不懂就问,直言说:“我不明白,人出生就有感情,为何要舍弃?”


  源赖光突然俯下身和他保持同一个高度,温热宽厚的手掌抚在他柔软的头发上,敛了寒意的语气像一阵清风,“因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你现在悟不透我说的话也没有关系,有朝一日会有人在战场上教给你。”源赖光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山风呼吸一滞,他从这个强大高傲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温暖,抚在他头上的手好似初春暖阳,这份异常柔和的温存在十几年前的森林里他曾拥有过,自山风死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温暖啊...”他没有回应源赖光的话,而是想起儿时的故人失神的脱口而出,虽然声音很小源赖光仍是听得很真切。


  自己这双沾满妖族淋漓鲜血的手竟让一只小妖觉得温暖,这是何等的嘲讽。


  他的笑变得微苦,缓缓收回了手,也不起身就这样与山风平静的对视着。


  “我好像明白,鬼切为什么会留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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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愚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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