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羽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忘归】十七

『阿菊』其五




忘归的意思,就是忘了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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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某官员家搞得沸沸扬扬的古井闹鬼事件,源氏派了几个阴阳师一天就解决了。当天晚上那个领头的年轻人以恶灵凶险为由遣开了所有试图围观的婢女小厮,一直在井边忙活到了天亮,而白天在大堂上差点削了官员脑袋的两个武士,却一直没看到身影。


  第二日清晨,官员亲自出门送客,他的脖子上明明只有一道破了皮的口子还缠满了绷带显得又短又粗,脸上堆满了阿谀奉承的笑意,像个憨态可掬的老鸭显得十分滑稽。


  一切好像又恢复了正常,源氏的人回去复命,官员宅中大摆宴席,宾客在院子里谈笑风生,婢女小厮穿梭在回廊中忙得不可开交,瓷碗酒杯的碰撞声和着米饭的馨香一直飘到很远的地方。直到日落昏黄,黑夜将至,这个热闹非凡的深宅大院才趋于平静。


  深夜时分,一个黑影悄悄爬上了低矮的屋顶,笨拙的从围墙上翻了进来,落地时差点打碎墙角的花盆。黑影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原是白天的小阴阳师,蹑手蹑脚的朝着印象中柴房的位置走去。院子很大,若是没人带路很容易迷失方向,他从衣服里掏出一张简易的地图,是自己白天抽空偷偷画的,好在路线是没错,绕了几个圈总算找到了那口枯井。


  他蹲下身拍了拍井口的石块,白天画的符咒还没有完全擦去,神纸也还贴着,没有人动过。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起身躲进了一旁的古树下。


  过了一会,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步子刻意放得很轻,从远处亮起微弱的灯光,一个婢女抱着一个包袱,神色慌张的走了过来。


  婢女一直走到井边,才放下烛灯,解开包袱,双手合十,低声念叨了几句。


  接着她竟然在井口烧起了纸钱,一边烧还一边哭哭啼啼的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阿菊,你要是已经升天了,求求神明大人别让你下辈子再做个可怜人了。”


  “你别怪我,我胆子小不敢把你的事说出去,你原谅我,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看起来很伤心,尽量压低了的啜泣声在静谧的黑夜里格外清晰,天色太暗,阴阳师看不清她的脸,但从声音上依稀分辨出应是前几日为他们带路的婢女晴子。


  他还想再观察一会,晴子突然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连连后退,从井里爬出了无数只蠕动的虫子,像腐烂的肉糜上的蛆虫,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


  婢女大惊失色,慌乱之中打翻了煤油灯,火点着了古井旁的枯草,而那些虫子像没有感觉似的往火里钻一时间烧得噼啪作响,传来一股难闻的焦臭味。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双腿却使不上劲,眼看已经有虫子爬到了她衣服上,一双手托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拉了起来,带着她两三步逃到了柴房檐下。


  晴子惊魂未定,阴阳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

  

  “别怕,是我。”


  她泪眼婆娑,吃惊地道:“大人,您...您怎么...”


“你刚才说的我都听见了,果然有事瞒着我们,对吧。”


  晴子低下头,仍在抽泣,不停用手擦拭着眼泪。


  “你在给谁烧钱,阿菊是谁,井里为什么有虫子,这些事情你告诉我,我可以帮你。”


  婢女将信将疑的抬起那张哭花了的脸蛋,“真的吗?”


  阴阳师点点头,“当真,不然我还回来做什么。”


  晴子紧紧抿着那张樱桃小嘴,刚欲开口,阴阳师猛地伸手堵住了晴子的嘴,用下巴指了指古井。


  虫子还在不停的从枯井里冒出,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它们没有思想却出乎意料的统一,全都朝着院子里的花草席卷而去,渐渐的井口不再钻出毛虫,好像又恢复了平静,只有地上的煤油灯还在滋滋的燃烧着。


  忽然一只手抓在了井口的石块上,从井里爬出一个女人,她面色苍白,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散了下来,慢慢坐在井沿上,举着双手,目光呆滞,像个孩童一般开始数起了手指。


  “一根,两根,三根......”



  数到九根时,她愣愣的看着右手小指那一截血淋淋的断口,声音颤抖而又带着愤怒的咬牙切齿,“九根,九根,少了一根!”



 随着她的怒意,虫子啃食花草的动静更大了,那渗人的啮齿摩擦声让躲在柴房后的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屏着呼吸不敢出声。


  随后井口的女子抱着头嘤嘤哭泣了起来,为她失去的那截手指哭喊着,她单薄的身影在月色下犹有几分惹人怜惜,同时婢女晴子也忍不住掉下泪来,那一滴眼泪掉在叶子上,发出轻微的细响,比呼吸还轻,比心跳还浅,却让那女子瞬间抬起头,凶狠的目光满脸的血泪朝着他们的方向狠狠望去。


  一窝蜂的虫子像是收到指令立刻调转方向,很快虫群在他们脚下聚集了过来,阴阳师眼看行踪败露,慌忙燃起符咒也不管烧的是驱鬼的还是除妖的就往地上扔,哪知这些虫子根本不怕死,烧了一群又来一群,手上的符纸也快见底了。


  虫子还尚能对付,可那井口的女子也蹒跚着脚步向他们走来,阴阳师急得满头大汗,画符承咒他能信手拈来,但事态紧急,稍不注意虫群就扑了上来,根本没时间去管步步逼近的女鬼。


  晴子突然上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阿菊,你不要这样,是大人对不起你,你放过我们吧,那些被关在下面的人马上就要死了,她们是无辜的啊!”


  

  女鬼怔怔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晴子,她空洞的双眼里流着两行血泪,表情时而悲伤时而兴奋,似笑非笑,发出尖锐刺耳的哀嚎。


  “阿菊...”晴子抬起头,以为方才的话奏了效,却见阿菊的脸就在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弓起的左手狠狠地朝她脑袋上劈去。



  晴子失声惨叫,阴阳师想要去拉她已经来不及,眼看那带着疾风的手掌就要拍在晴子的脑门上,一道锋鸣响起,一个人挡在晴子面前,横着刀,阿菊的左手死死的抓着刀刃,割裂的皮肤流出黑色的血液。


  阴阳师回头一看,是那个跟在鬼切身边的少年,若他在此地,那么...他四下张望,却没见到那个黑色的身影。


  山风一刀挥出,刀刃在阿菊的指骨上划过,发出令人胆寒的摩擦声,另一只手抽出第二把刀,想要砍掉她的左手。


  “不要!不要伤害她!”晴子忽然抓住山风的衣角,恳求的哭喊着。


  阿菊是那样爱惜她的手,若是断了,她该多伤心啊...


  山风顿了顿,刀刃生生止住,阿菊将受伤的左手放在胸口,表情狰狞,一步步退到井口,想要逃走,一条锁链从地上缠绕住她的脚腕,紧接着四面八方的锁链应声而起,将她牢牢的固定在井边。


  阴阳师放下手里的符咒,原来他那天夜里根本就没有祛除恶灵,而是花了大量时间做了个阵法,骗过了所有人,多亏山风拖延了时间,他才有机会把阿菊困住,不然他的努力都白费了。柴房多为木头,拿来烧虫子的火已经蔓延到了柱子上,眼看火势越来越大,他对山风喊道:“快,快去救人!”


 三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几个家仆从恶臭的地下室搬出来,本来奄奄一息的家仆看到井边的阿菊,都发疯似的又哭又闹,声音聒噪刺耳。阴阳师不停的劝阻,刚才的动静已经够大了,生怕吵醒其他院子里的人,然而已经失去理智的家仆们根本听不进任何声音。


  山风用刀柄对着他们的后颈狠狠一敲,叫得正欢的几个人歪下脑袋,晕死了过去。


  “别担心,死不了。”他收回长刀,看着阴阳师震惊的脸淡淡的说。


  “谢..谢谢你。”阴阳师一屁股坐在地上,总算松了口气,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山风道:“是鬼切叫我来帮你,不用谢我。”

  

  “鬼切大人?他也在吗?”阴阳师刚坐下又弹了起来,问道。


  山风摇摇头,这种程度的妖怪有他就够了。


  阿菊被捆在井旁,嘴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无数只虫子徘徊在她身边,啃咬着铁链。


  “大人,我...”晴子走上前来,经过一番折腾,她的头发乱了,衣服也弄得脏兮兮的,脸上挂着泪痕,咬着下唇,迟疑了一会,又道,“我有事想告诉你们。”



  晴子定了定神,她语速很快,急切的想要把所有的真相都说出来,在天亮之前,在其他人清醒之前。


  她说井里的女鬼便是阿菊,她和阿菊是同一个村子里的人,后来村里发了瘟疫,阿菊的父亲也病了,迫于无奈两人只得卖身给别人做丫鬟。


  “主子开的价钱最高,但他只要脸蛋漂亮的,阿菊生得清秀,也最受主子喜爱,多次想把她纳为小妾都被阿菊拒绝了。长此以往,没想到他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碰巧阿菊在一次早宴上打碎了一个碗碟,家主素来稀奇古董,借此机会迁怒于阿菊,说十个碗碟少了一个,就砍了阿菊一根手指作为惩罚。”


  说到这里晴子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道:“在别人看来,我家主子是一个知识渊远的大收藏家,是高雅圣洁的文人,有谁知道他顶着副光鲜的皮囊,全干着龌龊的勾当!”



 

  “那个畜生把阿菊关进柴房折磨了一夜,因为夫人们不会靠近肮脏的柴房,只有我们下人住在附近,隔着木门阿菊凄凉痛苦的求饶声一直哭到了天亮,我们都听见了,我们都醒着,但没有谁敢上前阻止,没有谁为她发声,包括我......”


  晴子已经泣不成声,井口边的阿菊也无声的流着血泪,喉咙里发出干涸的咕噜声,阴阳师沉默着,牙齿咬得死死的。


  “那之后,阿菊跳了井,她死了,她的尸体在井底腐烂,引来了无数虫子,这口井就变成了今天的模样。”




  晴子擦干眼泪,跪在地上深深的磕了个头,“对不起大人,我之前骗了你,我太害怕了,不管是那天晚上还是现在,如果我能勇敢一点也不会让阿菊变成这样。她家中患病的父亲,还在等着救命的钱,女儿,却已经葬身他乡。你说的对,花草和人命是不能相比的,晴子有一个请求,请让我上堂作证,揭发家主的所作所为,哪怕豁出性命我也愿意。”

  


  阴阳师望着井边憔悴苍白的阿菊,像一朵被揉皱的桔梗,她曾经拥有娇艳如花的生命,如今只剩一副残缺的躯壳,被巨大的怨念和仇恨变成了恶鬼,束缚在肮脏不见天日的井底。火烧得越来越旺盛,整个柴房都燃了起来,渐渐的传来了婢女被惊醒的声音,脚步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很快就会有人来到这里。


  阴阳师扶起跪在地上的晴子,爽朗的一笑,“我说过,我一定会帮你。”


  晴子仰起头,明明还是黑夜,天好像突然就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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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天才大摆宴席的官员,晚上莫名其妙遭了火宅,家中草木居多,房屋为追求复古又多为原木打造,这场大火足足烧毁了大半个庭院,所幸并无人员伤亡,只是那些珍贵的奇花异草却是遭遇了灭顶之灾,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官员气得大病一场,又被一纸判书传了昭告,说他杀人害命,还藏尸井底,好几个婢女小厮出面作证,坐实了罪行,天皇撤了他的官职扣了他的田地,雪上加霜的连番打击让他直接卧床不起,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怕是时日不多了。家中小妾跑的跑,逃的逃,走之前还不忘顺走两三个古董花瓶,偌大的宅邸被一扫而空,只留下了院中搬不走被烧了一半的古树。



  源赖光心情大好,接连赏赐了好几个阴阳师,涨了家仆的俸禄,连带平日里老挑刺的几个长老都顺眼了几分。


 那个寂寂无名的小阴阳师因此也提了几个职称,已经可以单独领队出征了,他托人给鬼切送了一封感谢信,字迹工整隽秀,下方端端正正的写着他的名字,铃木安昌。


  鬼切收好信笺,会心一笑,原来他就是主人做好的安排。虽然很好奇他第一天的弄虚作假是怎样骗过同行人的眼睛,但已经不重要了。


  三日后,病危的官员终是断了气,据附近居住的人说,在被烧成废墟的后院里,那口枯井飞出了数以万计的蝴蝶,颜色各异翩翩起舞整个天空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流光溢彩,在京都的上方盘旋了三日才散去,极为壮观。


  山风伸手接过森林里飞来的一只蝶,细小的足在他指尖停留了一会,又振翅飞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飞过高山,飞过流水,飞到北方遥远的村庄,落在破烂的木屋下,一位早已咽气的男人嘴边,安静的扑闪着翅,不愿离去。




  从此源氏多了一位婢女,名为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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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切不来的原因,也许是怕迷路(。)


阿菊的故事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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