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羽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忘归】二十八


   京都某个庭院内,一个银发男子正坐在樱树下小憩,初春的午后阳光正暖,男子肤如瑾玉,发如白雪,宽大的狩衣慵懒的散在地上,两三个纸人在他身旁悠悠的驱赶着偶尔闯入的飞虫。


  此人正是闻名京都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他精通术法天资过人,相传乃是白狐之子,当今天皇对他尤为看重,封为一纸文官,他的庭院便在近郊的一片林地里,离朝堂不远,修葺得十分别致,假山池塘,绿林红樱,颇有几分文人墨客的典雅气质。




  “晴明大人,有客人来了!”


    一只天生两尾的白狐轻盈地跃过低矮的篱笆墙,一边跑一边像人一样高声嚷着,随着他的嗓音响起,原本寂静的庭院被唤醒,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望向路口。


  “嗯?”树下的男人睁开眼,起身时抖落了肩上的残花,几个纸人轻飘飘的落下,变成一叠普通的白纸,安静的堆在石案上。


  “稀客啊。”那位阴阳师看到院子外站着的少年露出惊讶的表情,砸着嘴啧啧道。


  “突然拜访,失礼了。”鬼切恭敬的向他行了一礼,正欲将那封信拿出来时,晴明却道:“走累了吧,进来喝杯茶如何?”


  鬼切礼貌的回拒:“不用了,此番前来只是给主人带封信。”


  “你为他送信,和我请你喝茶没有关系。”晴明微微笑着,那双狭长的丹凤眼半眯,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鬼切还想拒绝,篱笆旁布满青苔的石块突然松动,变成两只小妖一颠一簸的跑开,主动让出一条进入庭院的道路,同时飞来几片纸人勾着他的衣角往晴明的方向拉扯。


  “别这么见外,我与你的主人算是旧相识,你是他的刀,那我们也是相识。”


  晴明眉眼含笑慢条斯理的说着,说话间从屋子里跑出两三只小妖,手里端着泡好的清茶。


 盛情难却之下,鬼切只得随着他到石案旁坐下,那温热的茶里浮着一朵娇嫩的樱花,飘来一股清甜的味道。


  晴明端起白瓷茶杯,温声道:“如你所见,此为樱花泡的茶,听闻源氏内有一棵百年古樱,不知是否合你口味呢?”


  鬼切看着那片樱,实诚的说:“晴明大人过虑了,鬼切不懂茶道,请见谅。”


  他与这位远近闻名的阴阳师不是第一次见了,但以往几次见面只是随主人出席游会时远远的打过照面,像这样面对面坐着品茶的机会并不多。


  晴明仍是那副从容的笑脸,继而道:“无碍,能给我看看那封信吗。”


  鬼切即刻从怀里拿出一封用上好的宣纸包裹的信笺,双手递了过去。


  晴明接过后竟二话不说的撕开了信封,就着满地的樱花和院子里的清风细细看了起来。


  鬼切讶异于这位阴阳师的随意,下意识的转移视线四处打量这方不大不小的庭院。


  他才发现院子里潜伏着无数小妖,回廊上倚着的扫帚,屋檐下挂着的灯笼,矮篱旁种植的花草,无不例外都是一群妖力微弱的小鬼,在屋子后方,还有几双眼睛正偷偷的打量着他。


  真是不可思议,鬼切暗暗想着,一位阴阳师居然和这么多妖怪共处一室,看起来还用特殊的符咒驱使妖怪为他行事。



  “你好像对我的庭院很感兴趣,要不要随我走走?”认真阅读信笺的晴明头也没抬的说,明明注意力都在手里的白纸黑字上,却把鬼切细微的动作全都纳入眼底。


  鬼切收回视线,道:“不劳烦了,并无此意。”


  “很奇怪吧,”晴明细长的手指放下信笺,对着他微微笑道,“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家中,竟然藏着这么多妖怪。”


  鬼切动作一滞,这位大人居然能猜到他心中的疑惑,惊讶之余,被人看透心思的感觉可并不好受。


  “您与传闻中不大一样。”



  “噢?”晴明没有询问传闻是怎样的,不管是朝堂之上还是民乐之间,对他的猜测和议论总有千奇百怪的说法。


  “它们虽然是妖,却是心地善良的妖,未曾行过伤天害理的事。”


  他看见鬼切露出复杂的神色,手中的折扇轻轻摇了摇,“若觉得难以理解,你便认为我与妖怪投缘罢?”



  然而他没曾想到被奉为斩尽天下恶鬼的鬼切淡然的说道:“我明白,人尚有恶者,妖岂能无善。”


  晴明听得此话兴趣大增,折扇啪的一声合拢,语气颇有些挑逗,“你家那位主人是出了名的嫉恶如仇,这话从信奉以杀止杀的源氏利刃口中说出,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鬼切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樱花的甘甜在嘴里浸透开来,“可能是因为,我也遇到过善良的妖。”


  “是了,你见过的鬼怪应是比我还要多上几分,”晴明轻掩折扇,细长的眉毛微挑,似有意也似无意的说,“但是你身上的妖气也不少呢。”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他放下信笺,问道:“这封信你可打开看过?”


  

  “主人只让我送信,我怎能私自窥视。”鬼切对他的话越发的疑惑,这位晴明大人的心思,可是比那深宫里的女眷还要高深莫测,晦涩难懂。



  晴明道:“若是这上面写的,与你有关呢?”


  “与我有关?”鬼切眼里流露出好奇,但很快又压了下去,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道,“即便如此,没有主人的命令我也无权查看。”



  晴明赞叹道,“早听说源氏家教极严,有幸得一所见。”


  语罢一挥手,飞来两只云雀,嘴里分别衔了纸与墨,落在石案上,又有一只巨大的山蛙叼来一杆毛笔,晴明取了笔,和纸砚墨,“那你就替我再送一封交与赖光卿。”


  他便当着鬼切的面写起信来,墨汁只在纸上洒了几行,看起来是一封很短的信。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就放下了笔,将剩下的墨汁倒入山蛙的嘴里,把信纸装入信笺,递给鬼切,似笑非笑的说:


  “顺带一提,我的信你可以看。”




  鬼切站起身双手接过,几乎脱口而出,“我不会看的。”



  晴明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轻飘飘的道:“有劳了,鬼切。”


  那原本跑开的几只小鬼凑了过来,端走了石案上已经凉了的樱花茶,鬼切捏着信纸,微微欠身,恭敬地道:“多谢款待。”



  晴明笑着回了一礼,“恕不远送。”


  后院的小妖们纷纷露了个头,院前的石块也好奇的垒在矮篱旁,待鬼切走后,一直蹲在回廊上的白狐狸跳了下来,化作一个少年的模样,两条蓬松的大尾巴摇了摇,问向还望着院外的晴明,“他是谁呀,晴明大人?”


  晴明看着那身黑衣慢慢消失在眼前,转而对小狐狸道:“是你的故人。”



  “小白才不会跟源氏的人扯上关系!”小狐狸赌气的撅着嘴巴大声说道,说完耳朵又耷了下来,声音涩涩的道,“虽然晴明大人不记得了,但是小白觉得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比较好哦。”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了,小白。”晴明摸了摸少年软软的头发,眼神变得宠溺。


  小狐狸反驳道:“小白只是不喜欢源氏,没有小气!”




  “就这么放他走好吗?”两人嬉闹时,从屋内走出一个女人,虽是一副年轻貌美的面孔,举手投足间端庄优雅,气质不俗,话语里沉淀的是历经百年岁月的沧桑。


  晴明看向她那张恬静的脸,问道:“你是指什么。”

  

  “您不也知道吗,晴明大人。”女子反问他。


  晴明轻抿唇角,释然的摊开手,负于身后,坚定地说:“他还会回来的。”


  女子莞尔一笑,“依我看,未必呢。”


  晴明不着痕迹的抹掉手指上的墨迹,“那便是他的命数如此。”



  院外依稀传来年轻男人的声音,远远的一个背着弓的男子和一个撑着纸伞的女孩出现在路口,手里提着包裹得十分精致的糕点,冲他们二人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


  “晴明,刚才好像看到一个源氏的武士,发生了什么事吗?”男子将糕点放在石桌上,大大咧咧的问道。小狐狸迎了上去,高兴的晃着尾巴,脚腕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一位客人罢了,”晴明拿起茶杯,双眸亮如明镜,对着屋檐下的女子,和带一身风雨的男子温和的说,“来喝一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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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切大人回来了。”


  殿堂外的小厮朗声汇报着,案几上书写着折子的源赖光手指一顿,放下笔墨,安静的等待着自己的利刃。


  没过一会,一身黑衣的武士出现在门帘外,将一纸包装完好的信笺推至他身前。


  “主人,这是晴明给您的回信。”


  源赖光接过信笺,没有即刻拆开,只是一直看着鬼切的脸,好像要把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五官深深地刻入眼帘才肯罢休。


  “主人?”鬼切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小心翼翼的唤了一声。


  源赖光的眉眼舒展,露出一个很浅很淡的笑容,以往深沉的嗓音变得有些柔和,“辛苦了,鬼切。”


  多年来的相处,他们二人之间的默契已经到了心领神会的地步,鬼切能轻易捕捉到源赖光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当即问道:“主人,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你做得很好。”源赖光道,眼神并未从他身上移开。


  鬼切的目光不自然的四处躲闪,脸颊微微泛起了红晕,耳根灼热,那道视线太温柔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源赖光,血色的双眼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泉,哪怕是幼年时教他刀法,授他礼数时也不曾有过。



  烛火烧得噼啪作响,墨汁滴在纸上,浸出一片黑渍,时间仿佛静止,一分一秒都流逝得极其缓慢。


  “去书房吧,有人在等你。”


  良久,源赖光手中的笔落在纸上,黑色的墨很快打碎了那几行漂亮的楷书。


  “您是否有话要告诉我?”鬼切没有动,金色的瞳孔里透出几分担忧。


  源赖光轻轻一笑,卷好折子,道,“别担心,只是觉着,好久没有仔细看过你了。”


  鬼切垂下眼帘,又睁开,向来对源赖光言听计从的他,此时却一再犹豫,他总觉得自从那封信送出去以后,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关乎于他与源氏的命运,但他却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打开晴明的信笺好好的看一看。


  “去吧,别让人等太久。”源赖光已经不再奏写,站起身像是要回寝殿,门外的小厮立刻上前将桌上的纸墨收拾干净。


  鬼切缓缓的点点头,走出两步又没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他的主人仍用那抹平静且温暖的目光安静注视着他离去,本该感到温馨的画面反而让他心里越发的不安,不知是不是他过于敏感,他从主人反常的眼神里挖掘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竟像是故人临别时的惺惺相惜。



  天色渐暗,日落西山,倦鸟归巢,红霞漫天,回廊上的倒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木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响。


  

  鬼切推开木门,昏暗的书房内没有掌灯,那只小妖端坐在地板中间,背对着他,一头栗色的长发未束,被红霞染得绯红,瘦削的肩膀下淡黄色的束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身,素白的和服上印着金色的龙胆花纹,听见后面传来的声音,小妖偏过头,灰色的瞳孔里透出欣喜。


  鬼切的轮廓被夕阳镀上一层朦胧的金边,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只是当年站在外面的不是他,而是高洁傲岸的源氏家主,此时他看着小妖的目光,一如主人看着自己那般柔和。


  “鬼切,你回来了。”山风站起身,露出身后的一堆宣纸和满地的墨汁,那些纸上像鬼画符一样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汉字,鬼切拿起一张,从乱七八糟的笔势里勉强分析出是写的正是山风二字。


  他问道:“主人教你的?”


  山风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后颈,点点头,“那位大人让我在这里等你,他说我什么时候能把这两个字写好了,你就回来了,可惜我太笨拙,写了一下午还是不成样子。”


  鬼切又问他:“你知道这是写的什么吗?”


  山风摇摇头,坦然说:“不知道。”


  “来。”他展开一张崭新的宣纸,捡起地上写得开叉的毛笔,在墨盘里滚了一圈,把分出来的豪毛顺平,递给山风示意他坐下。


  山风接过笔,犹豫了片刻,才坐在他身边。


  “手指要勾住笔杆,往上面移一点。”鬼切的手突然按在他手上,山风吓得一激灵,差点没把墨盘打翻。


  细长的毛笔随着鬼切的动作在纸上慢慢的书写,一笔一画都恰到好处,他的胸膛贴在山风的后脑勺,均匀的呼吸吹在他的发梢,再仔细一点甚至能听到对方炽热的心跳,笔尖每落下一次,山风的脸颊就愈发的灼热,明明三年前的树林下,鬼切第一次教他刀法时也曾像这样亲昵,可如今他却觉得十分局促,空出的左手不知该放下还是该拿起。


  最后一笔落下,两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出现在白净的宣纸上。


  鬼切松开手,轻声道:“是你的名字,山风。”


  山风怔怔的看着白纸上的墨迹,小心的抚平边缘的折角,用手扇着风好让墨水干得快一些。鬼切在一旁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纸宽的距离再无言语,沉默地注视着远方缓缓落入群山的红日。



  一定是那时的夕阳太温柔了,山风这样想着,无论过了多少年,他仍然缅怀那个吹着清风的傍晚,空气里渗透了笔墨的芳香,残阳将他们身上的龙胆花照得熠熠生辉,四周静得出奇,好似世间一切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他们二人在这方狭小的土地上等待着夜幕星河的垂怜,而坐在他身侧的鬼切,与天边的霞光交织在一起,恍若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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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日更变成了周更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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