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羽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忘归】二十九


  『野鹤』




  几日未见,你的事我已知晓,启程之前,不妨将利刃借我一用,可好?


      ——晴明




  吉原城中,纵横交错的红灯笼像一条条连接红尘与俗世的红线,女人的欢笑声,陶瓷酒杯碰撞的叮铃声,案几上滚落的铜钱,在这片纸醉金迷的街道上如同枯海的浪潮,随着日月的吞吐发出垂死的喘息。


  吉原是一个让人疯狂的天堂,有的人衰亡,有的人枯竭,男人在这里醉生梦死,女人则画地为牢,沦为笼中之鸟。


  长夜便是一切的开端,浓妆艳抹的女子拉过珠帘,放下帷幕,褪去一层层华丽的外壳,艳红的指甲划过背脊,冰凉的指尖挑逗着眼前男人心中的野火,无论是达官贵族,亦或是浪人武士,便在她们的一颦一笑之间忘乎所有,于胭脂水粉中沉沦。


  正值春意渐浓,缠绵时分,不知窗外谁人大喊一声,“花魁道中!”


  帐中已然半只脚踏入春宵的男人们猛然清醒,从温香暖玉中慌忙抽身随手抓了一旁的衣衫争先恐后的鱼贯而出,并不宽敞的道路上挤满了人,男男女女站在路边,垫着脚尖,挤破脑袋只为一睹吉原最出名的花魁芳容。



  远远的出现先行官跳跃的身影,赤红的狐狸面具在灯笼下忽明忽暗,口中唱着古老的歌谣,随着三味线的声音越来越近,隐约能看见提着灯笼的侍女。人群里有一个武士奋力推开身前人堆叠的肩膀,瘦高的身板在一片叫好声和唏嘘声中起起伏伏,他伸长了脖子,一手按下酒鬼的脑袋,不知踩了多少人的脚跟,却始终看不清灯笼上用旧墨写的名字。


  人越来越多了,游行的队伍显露了出来,最前端红衣的丫鬟名为禿,其中一人手拿烟杆,另一人则捧着绣花的烟袋,在她们之后,身着华服妆容精致的女人踩着高高的木屐在粗糙的地面上迈着轻盈的金鱼步,厚重的鞋底与泥地轻轻碰撞,发出如同纤细的指甲挠过粗布麻衣时的声响,也正是这一声声的细微摩擦,让场间的喧嚣如潮水般褪去归于寂静,所有人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害怕一瞬间的分神让他们错失了观赏这场盛宴的最佳良机。



  那位万众瞩目的花魁在队伍中徐徐出现,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平缓,裸露的脚腕上系着红绳,小巧的足如雕琢的玉器一般通透,腰如约素,肩若削成,雪白的脖颈长而纤细,托着光滑细腻的下巴,高挺玲珑的鼻梁勾勒出完美的轮廓,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眉眼含笑,远而望之,皎若艳阳吐云霞,近而观之,灼若芙蕖出绿波。她的美丽仿佛浑然天成,无论是举手投足间不经意的眼神流转,还是被风吹得微微起伏的云鬓,而或是侍女捧着的娇弱无力的纤纤玉手,都让看见她的人蚀骨销魂,永生难忘。



   “太美丽了,此等容貌只应天神才能与之媲美!”


  “不知今夕是何人能让她挪步杨屋,我等有幸一见,已是足矣。”



  四周的男人们开始小声赞叹,赞叹之余都暗暗羡慕起被花魁看中的人,要知道在吉原,这位花魁出名的不仅有绝色的容颜,还有她极其挑剔的眼光。即使求见者家中腰缠万贯,官位显赫,也未必能让她踏出闺阁半步,甚至相传有过半年未出关的记录,每一次道中,必定会成为街坊间一时的议论焦点。



  被挤在角落的武士像大海中的一粒尘沙,痴痴的看着那抹艳丽的身影从眼前走过,哪怕对方连一丝余光都没有落在他身上,他的心里想着,她真像一条美丽的金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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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郊外的庭院里,晴明穿着宽大的狩衣站在池塘旁,池子里的金鱼摆动的尾翼将他的倒影剪碎,一层层涟漪环环相扣扩散开来。


  “晴明,门口的车是怎么回事?”


  源博雅扛着弓箭,粗鲁的推开门,嚷嚷道。


  “是乘人的车。”


  晴明将手中的鱼饵洒入水中,池鱼纷纷聚拢,争先恐后的张合着嘴。


  “我当然知道车是用来装人的,”博雅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这身衣服是要出门?”


  晴明微笑点头,“对。”


  博雅问:“是有公卿找你?平日里也没见你坐过这么大的马车。”


  “车小了可没法坐两个人。”晴明的指尖落下最后一粒鱼饵,池塘里最大的金鱼忽然一跃而上将那粒辟谷吞入腹中,惊起一片水花,他便悠然的转过身盯着博雅的眼睛。


“两个人?”博雅最受不了晴明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忙错开视线疑惑的重复了一遍。


  “对,你和我,两个人。”



  晴明平静地道。


  博雅惊讶的指指自己,音量提高了不少,“我也去?”



  “你不想去吗?”


  晴明细长的眉轻轻挑起,朱唇微启,露出一个颇有几分神秘的笑容。


  “晴明,也带我一起吧。”神乐从回廊上跳下来,跟在身后的还有那只双尾的白狐。


  晴明却摇摇头说,“这个地方只有我和博雅能去,神乐就留在庭院,照看好小白。”



  小狐狸立刻反驳道:“小白不是博雅大人,不需要照看!”


  博雅扬了扬手里的弓箭,“小狗,你找收拾!”


  小白立刻扭头钻进神乐的怀里,得意忘形的摇了摇尾巴。

  “请多小心,晴明。”名为神乐的女孩很听晴明的话,摸了摸小狐狸毛茸茸的后颈,仰起头轻轻的说。



  晴明柔声应道:“不用担心,我们很快就回来。”

  

  

  源博雅则杵在原地,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跟着晴明上了车,走出好长一段路了仍是一脸茫然。


  “你怎么就确定我会买你的账?”


  晴明的手指点着折扇,眼睛却望着窗外的景色,“因为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


  “哦?”博雅来了兴趣,“什么地方?”


  窗外的光晕落在晴明的脸上,把他的脸照得如同美玉,“吉原。”


  博雅大吃一惊,变得有些恼怒,“什么?我要回去!”


  “我可是天皇客卿,岂能和你去烟柳地寻欢作乐!”说完当即就想去拉车帘。


  “放心,”晴明则慢条斯理的拦下他,“我也是奉了他的旨意,才敢找你一同前去。”


  这里的他当然指的是如今的天皇,博雅并没有因为这番话而变得轻松,反而眉头皱得更深了,“晴明,我不是说过不要将圣上称呼为‘他’吗。”



  晴明对此并不在意,只说:“无妨,此时也没有外人。”


  博雅一听,连忙掀开车帘,外面的鞍上果然空空如也,只有马儿独自拉着他们前行,细下看来,马背上还贴着一张毫不起眼的纸人。


  他坐了回去,闭上眼睛双手环胸,“即使这样,我也不会跟你进去,最多在外面等你。”



  晴明哈哈一笑,打开折扇摇了摇,“早知道你会这样说,所以我找了一个帮手。”



  “什么帮手?”博雅好奇的问,想从晴明那张无论遇到什么大风大浪都淡如止水的脸上挖出一些线索来。


  晴明神神秘秘的用折扇掩了嘴角的笑意,那双带有几分狐媚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空着的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到了你就知道了,运气好,还可能是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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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废的村子里只有那条小溪还充满了生机,简陋的坟冢已经密密麻麻堆了好多,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蹲在溪边,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土,手里却拿着一具恐怖的妖怪残骸细细清洗。


  “笨蛋阴阳师,我来看你了!”


  晴子远远的看见溪水边的身影,清脆的声音像一阵悦耳的铃响把死寂的村庄唤醒,惊飞了潜藏在麦地里的鸦雀。她抱着一个包袱,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踩着木屐轻快的踏着小碎步,看起来心情十分不错。


  “晴子,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安昌惊喜的转过身,左顾右盼了一会,发现没有人跟在她身后。


  “别找了,你心心念念的鬼切大人已经和他的小妖去了那个什么,很有名的大阴阳师那里。”


  晴子把食盒放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偷偷跑出来的,好歹关心一下我不是?”


  “是是是,您辛苦了。”安昌圆滑的替她揉捏着肩,又问道,“大阴阳师?是指安倍晴明大人吗?”


  晴子舒服的眯了眯眼睛,声音懒懒地说:“我哪知道你们阴阳师的事情,只说是位天皇都很重视的大人物,难道和源氏有仇吗,也不晓得叫他们去做什么了。”



  “晴明大人的话,应该是去帮忙的吧。”安昌自顾自的说着。


  “不对劲。”晴子皱了皱眉,推开他的手严肃的看着他。


  安昌安慰她说,“哪里错了?你呀别瞎操心了,就算是晴明大人也会遇上处理不了的琐事,找源氏帮忙很正常。”


  “我说你不对劲,”晴子指了指他的鼻子,那双秋波流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你一个阴阳师的狂热信徒,怎么对大阴阳师一点兴趣都没有,平时已经两眼放光口冒青烟了吧?”


  安昌心说我什么时候口冒青烟了,他尴尬的挠挠头,涩涩的笑着,“你果然比其他女孩心思都要细,晴明大人的声名显赫,似乎比起家大业大的源氏还要有影响力一些,只是我并不认同他的做法罢了。”


  晴子本是官员家的婢女,才来源氏几个月的时间,虽然平日里在宅邸里跑上跑下听到过不少关于阴阳师的事情,但从骨子里她对此仍是一窍不通,她单纯的问道:“什么做法?阴阳师不就是驱除邪祟吗?”



  “那位大人可不一般,”安昌抿着嘴,似乎在回忆,“传闻里他是白狐之子,连大妖玉藻前都与他有关联,晴明大人很小就能看见妖怪,继承了贺茂忠行的全部术法,无论妖魅伪装得有多像人类他一眼就能看穿,但他并不是看到的每一只妖都祛除的。”



  晴子不耐烦的道:“你说点我能听懂的,什么玉藻前,我一个小婢女哪知道这么多,还是说你在故意取笑我?”


  安昌连连抱歉,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总之,晴明大人会将一部分妖怪变成式神,为他所用,这也是他强大的原因之一,听说在他的庭院里每日每夜都热闹非凡,到了晚上还能听到好几个女人的欢笑声,可是去拜访过的人都说只有晴明一人居住而已。你说他们听到的声音,不是妖怪是什么?”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晴子玩弄着安昌垂下来的头发,一眨眼功夫已经编了一条标准的三股辫,“和妖怪和平共处,就像鬼切大人与那只小妖,你怎么能接受鬼切大人,却不认同这位晴明大人了?”


  安昌叹了口气,以外人的角度来看确实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交易,“他的做法确实没错,而且有他的高明之处,只是......”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两下,一直表现得风轻云淡的脸色笼上一层薄霜,“晴明大人的名声传到我那遥远的家乡,引来了无数人的效仿,家主不惜派出重兵奔赴千里四处征伐,俘虏了途径中的所有妖怪,再强行缔结契约收为式神。这些妖怪很快让铃木一族成为南方最大的阴阳世家,可我总觉得这是违背伦理的勾当,却没人觉得此行不妥,所以,我背井离乡来到了京都,进了源氏,才遇到了鬼切大人和你。”


  晴子呆呆的捏着手里的发丝,小巧的嘴微微张着,像是听了一桩离奇的怪诞,惊讶地说:“没想到啊,你这个傻子还有这么多故事呢。”


  安昌说完之后稍感释怀,心情也通畅了起来,“不说我了,给你看看这个。”


  他小心的托起一直搁置在一旁的妖怪残骸。



 晴子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好奇的凑上前去打量,等安昌把骸骨翻过来露出那张尖耳獠牙布满利刺的脸时吓得神情大变往后缩了缩,嗔怪的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呀!你怎么能给女孩子看这个玩意!”



  “这是山风,”安昌指着残骸上的尖刺认真的说,“它可是森林之王,虽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晴子强忍恐惧慢慢靠近,她才不懂什么王什么大妖,只觉得恐怖骇人罢了,“你从哪里找到这么大的家伙?”


  “是鬼切大人身边的小妖留下的,他被抓走后我在村子里捡到的,真奇怪呢。”安昌细细的抚摸着残骸上光滑的兽甲,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在百鬼传记里看到的山风应该是这副骸骨的主人才对,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是山风呢......”


  晴子却捧着脸说:“山风,好名字,怪不得看到那个小妖总觉得很温暖,你说,他真的是妖怪吗?”


  安昌放下骸骨,认真的思考了一番,“是,也许不是,这下我也不清楚了。”


  语罢他猛地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


“啊对,晴明大人也许知道,他的眼睛从来不会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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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做以前,鬼切一定不会轻易答应替源氏以外的人效命,哪怕是族里占了极重权威的长老,他也不愿拔刀相助。


  但这一次对方是那位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再加上他对信里的内容始终心怀芥蒂,即使源赖光没有下令,他也会找个机会再见一次晴明。



  只是没想到,主人会让自己把山风也带走,如果留他一人在源氏的地牢,虽然有赤影的保护,鬼切也没法完全放下心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打心底的认为这个小妖只有在他身边时,才是最安全的,一旦走出他的视线范围内,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时时刻刻都要想着有这么一个小妖怪的生死还需要自己去担惊受怕。


  而事实也是这样,鬼切不过离开一周不到的时间,再见面时山风就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还被源氏的人像猎物一样五花大绑进了殿堂。坊间都说他是鬼切藏在森林里的妖怪,可惜旁人不知,鬼切有多想带他走进那扇朱红的大门,走遍繁华的京都,看尽人间烟火,却从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鬼切,你怎么了?”


  山风的声音突然响起,打乱了他的思绪,原来在他恍惚的那段时间里一直盯着山风出神,若鬼切此时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就会发现现在的他与那个夜里源赖光的目光是如此的相似。


  鬼切移开视线,望着前方林林总总的街巷,“我在想,将你卷进来也许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山风安静的说:“我愿意,我想帮你。”


  “你不恨吗?”鬼切问。


  “如果想杀死一个人就是恨的话,那我恨他们,”山风的话语一如既往的直截了当,特别是在鬼切面前没有丝毫的隐瞒和遮掩,在那时他确实起了杀心,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撕碎,但已经成为了往事就没有必要再去纠缠不休,他并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不过,我也很感激。”



  鬼切闻言更加不解了,“从何而来的感激?”


  山风偏过头话语里满是轻松,“因为多亏了他们,我现在,才能站在你身边吧。”

  

  “你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鬼切低低的笑了一声,对于山风的回答他总是始料未及,那群被权势冲昏了头脑的阴阳师除了带给他伤害和痛楚之外便一心想着取他性命,而身处漩涡之中的山风心里竟还滋生了感激之情。


  他学着山风的语气,没有任何负担的说:“即使没有他们,我也会去找你。”


  山风心里偷偷窃喜,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鬼切看得出来他很开心,不管是微微变快的步伐,还是因为窘迫紧紧握着的双手,都是山风特有的表达方式。


  “谢谢你,鬼切。”山风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鬼切的前面,于是他停下来等到和鬼切并肩时毫不吝惜自己的感情轻声说,“能遇见你已经很值得感激了。”



  鬼切的余光刚好能看到山风的头顶,那抹淡淡的茶色在他的眼底跳跃,忽明忽现,他不动声色的向前走着,将山风的话收入心底,离约定的地点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愈发的沉重。


  明明伤害你的人是我,反过来说谢谢的却是你,我该如何偿还这份愧歉呢,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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